女兒：

　　展信好!

　　新年伊始，你又長大了一歲。不用等你回信，我就能想象到你收到信時不耐煩的眉頭一皺。你常嫌爸爸老土，是呀，你們零零后的世界，爸爸是進不去啦。不會用電腦，你媽給新買的手機，也只能當個擺設?？墒?，女兒，新的一年，我還是有些話想送給你。

　　自從你上了寄宿制學校，一月一放的休息制像一堵高高的鋼化玻璃，冷冷的筑在你和爸爸中間。我能感受到你的存在，你卻感受不到我的溫度。而每當我花一整天時間準備好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并翹首以待你歸來，你卻只是草草敷衍幾口就把門一關(guān)，躲進房間玩一整夜的電腦。

　　女兒啊，有很多嘆息，你聽不到。我不知道這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嘆息，還是一個時代對另一個時代的嘆息。

　　還記得小時候你純粹天真的樣子，總喜歡和教你書法的爸爸黏在一起。我握著你小小的手，筆下是偌大的白宣，純凈高雅，三縷羊毫、一方黑墨，章法錯落出藏著墨色的濃淡枯濕，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我?guī)憬鶟h代簡牘、樓蘭殘紙、敦煌寫經(jīng)，我跟你講書圣王羲之在池水邊習字，日復一日以致整個池水都被黑墨染盡。你向往地望著我說：“爸爸，我也要像他一樣有一個自己的墨池!”我還笑著和你拉了勾?？墒牵畠?，那日的諾言我怎么找不到了呢?

　　后來你慢慢長大，我告訴你書法不僅是藝術(shù)的臨摹，更是心境品性的蝶變;我告訴你禪宗書風的翰逸神飛、白蕉行草的顧盼有致，這些都是平淡天真的精神性情的流露，絕非天然布局所能為之。再后來，再后來你突然就變了，你開始嬉笑書法的過時，它的無用、它的單調(diào);你自豪地告訴我現(xiàn)在你們零零后流行的網(wǎng)絡世界多么豐盈、多么有趣。你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泛著滿滿的紅光。

　　而我聽到的，卻是同學們對你苦練書法的冷嘲熱諷，是你在同學們攀比電子設備的大潮中的無所適從。

　　或許就是從那一刻，我的世界開始與零零后的世界發(fā)生無數(shù)碰撞與摩擦。我像一個原始野人，突然被按了幾條星河的快進鍵，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這個令我應接不暇和窒息的時代。

　　而這個快進鍵就是你按的，女兒。

　　我端著一方小小的墨池，看著這個時代的人間煙火。我看見你那本來執(zhí)著筆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我看見屬于我的藝術(shù)家、研究者的冷板凳正在減少，而眼花繚亂屏幕音響正在增加。你們零零后的時代，是較好的時代，也是較壞的時代。爸爸知道，傳播信息技術(shù)的發(fā)展一日千里，我們既無法抑制“數(shù)量*速度”的狂歡，又不能挽救精神果實、質(zhì)地品味的頹勢，無法使嚴謹文化人的憔悴與寂寞，發(fā)育成傳播明星式的豐腴紅火，無法讓我以我語戲九州的巧言令色轉(zhuǎn)變?yōu)槲乙晕已]軒轅的深邃與悲苦。但是啊，女兒，這也不是全部。我們?nèi)匀豢梢灾洳豢蔀槎鵀橹?，仍然可以在有見識、有良心的知識界與藝術(shù)界堅持懷著對真理的追求和獻身精神，仍然可以不懈的追求獨到、高端的思想智慧，進行對人類生活的求索和在人類階梯上的攀登。女兒，我希望你能拭去青年人的自傲，拭去旁人的目光，洗盡一切濁世里迷亂雙眼的鉛華，你便會看見自己的心，它指向一方幽幽待你歸來的墨池。

　　女兒，煙火入墨，至味清歡。這方墨池不僅可以容納我的舊時代，也能容納你的新時代。你常說書法日漸式微，老派模樣;我說這一紙線條是你流動的心靈史，是你魂牽夢縈的原鄉(xiāng)。你說網(wǎng)絡世界指夢為馬，山高水長;我說過分沉迷不過是紙醉金迷的狂歡，是思想的干癟無光。你又說該奉承新事物，相信時代的篩選與淘汰;我說時代相中了娛樂，卻將真正的心靈寶藏深埋，待那些不改初心的知音們珍藏。

　　你們零零后啊，生在一個偉大的時代，就理應負起這個時代的使命。時代選擇的不是你們光鮮亮麗的外表，不是你們娛樂至死的風向標，而是你們的隨著時代變遷而日益強大的精神力量，是你們堅守生命本色的歌唱。女兒啊，一個人，如果不主動去尋求生命之重，精神就會成為隨水而去的無根浮萍。浮萍隨水雖然可以風光一時，但可悲的是不知自己的人文歸宿。

　　女兒，你即將遠赴重洋上大學，爸爸真為你高興，但恐怕提筆習字的時間就更少了吧。在這里，我有個請求，能否帶上你小時習字的那一方墨池一起去呢?見到它就如同見到爸爸一樣。我今年五十了，“五十而知天命”，唯有經(jīng)過人情世故的錘煉，才可以安然、欣然于自己的所行所獲。而女兒，你未來的路千里萬里，千種萬種人間煙火的顏色，都將拓印在這一方墨池里，融化成思想，具象成文字，凝練成一種天地之間久違的感動。這正是因為這個墨池，倒映著你較純粹的模樣啊!縱使人間煙火瞬息萬變，如香檳泡沫般璀璨，也只有浸入這深邃的墨淵，才能讓你看到人生的方向，聽到一個父親的渴盼和時代的殷切呼喚。

　　墨跡流淌，書寫的其實是一個時代，女兒，你要有勇氣有恒心再提筆，書寫你的時代。這不僅是世人所嘲笑的書頁薄紙，更是精神，是遠方，是淋漓磅礴的文化的脈搏、日日夜夜不曾停息的跳動。萬里蹀躞，煙火無數(shù)，以此為歸。

　　女兒，我較近常做兩個夢。一個是夢見你小時候在墨池邊靜心習書的樣子。在那樣春光的午后，你端坐書臺，而我在一旁給花木澆水剪枝，悠悠然，恍惚一下午的時光沒怎么過，便在春風里漾走了。

　　而另一個夢是在永和九年的會稽山陰之蘭亭，我迎風坐在那里，一扭身，就看見了王羲之。他笑著，把一只蘸了墨的筆遞過來。這封信，就是用這支筆寫成的。如今我把這支筆遞給你，愿你今后的人生詩篇，也用這支筆作。

　　你的父親

　　(作者系省新昌中學)

　　來源：語文報高一版